【大學快報第222期】謝青龍的最後開學日:教師評鑑制度下的悲鳴

 原文刊載於風傳媒2019/9/24:https://www.storm.mg/article/1745207

 

謝青龍,南華大學通識中心專任教授,高教工會大雄分部召集人

 

上課鐘聲響起,我捧著一疊上課的教材和參考書籍走向教室,今天是新的一學年開學的第一天,也是這門「哲學思辨與邏輯推理」加入本校通識新課程架構後的第一次上課。全新的課程、全新教材、全新的學生、再加上第一次開這門課的我。和過去十九年來的每一個開學日一樣,我期待與每一位修我課程的學生,展開另一個追求學問與探索真理的新學期,但是今年在心情上卻有著微妙的變化,有些落寞、有些傷感、更有些悲涼。不是因為這門新開課程,而是今年的開學日極可能是我大學教職生涯的最後一個開學日。

 

因為就在我任教的大學裡,它規定了每一位教師必須每年接受評鑑,而且如果連續六年不合格,學校便可依校規予以不續聘處分。而我,今年就準備邁入第六個不合格的評鑑年度了。

 

讀者或許會問:這學年不是才剛開始,你怎麼能預測自己一定會不合格呢?其實我非常確定自己這個年度當然也會和之前的五個年度一樣不合格,因為我就是刻意地不配合學校的評鑑才導致不合格的啊!

 

為什麼刻意地不配合學校的教師評鑑呢?這恐怕要從我對大學的理念及對知識分子的自許說起了。

 

首先,就談談我對台灣近二十年來的大學教育發展的想法。雖然我不是什麼優秀教師,但好歹也得過幾次教師獎,然而在這十九年的教職生涯,我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台灣的大學教育逐步地向下沉淪:各大學競相向教育部輸誠而喪失其教育主體性,或各私立大學與部份國立大學的惡性招生競爭,更不用說各大學為求良好績效的造假文化早已悖離教育的本質……。我總覺得依目前高等教育沉淪的窘況,極可能到我退休前都看不到任何改善的轉機了。這幾年總想著申請提早退休,但每每在課堂上看到學生們求知若渴的眼神,我又想能教幾年算幾年吧。至於我到底還能教幾年?這就取決於我究竟願意配合學校做那些違背我教育理念的事情到怎樣的程度了。當然,我是極度不願意的,所以便走到了今天連續五年且即將邁入第六年的教師評鑑不合格的結果。

 

那麼接下來就來談談教師評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以及我為什麼不配合的原因。目前各大學大多已將教師評鑑納入學校的常態制度,雖然教育部最初要求各大學實施教師評鑑是為了保障教育品質及學生權益,但是這套評鑑制度到了各大學主政者手裡,卻完全變了樣。目前盛行於各大學的教師評鑑制度,早已變相為「操控教師行為」或「預備資遣教師」的工具手段,將原本教師的研究、教學、輔導等評鑑項目,全部轉化成學校認可的點數或計分(例如配合行政業務或招生活動等),然後再訂下合格的門檻分數及其不合格的懲罰機制(如減鐘點費、扣年終、甚至不續聘)。這樣的情況,教育部也並非不知,故而在今年五月送立法院的《教師法》修改版本,原先草案裡規定限年升等未過及教師評鑑不合格為不續聘條件之一,但後經諸多教師工會抗議之下而撤回該條文。

 

即便如此,各大學的教師評鑑制度卻依舊存在,且其不合理的要求和評分項目也愈來愈多。國內學者周平教授,以不配合教師評鑑而成為一位「不及格教師」自許,他更在〈我為何杯葛大學教師評鑑制度〉文中疾呼:「對於自甘逃避自由的教師們,我對您們不抱任何期望。但若您是終將啟蒙的知識份子,我誠心希望您能運用自己的理性,向現有的教師評鑑神話說不,從而走出自己獨特的學術風格。」對此,筆者有幸與周教授同校任教,並一起為杯葛敝校教師評鑑制度而成為全校唯三的「不及格教師」。

 

對此,周教授和我均有深切的感受,於是大學校園裡開始多了兩個人散步漫談的景像,這兩個人天南地北地聊著各種主題,從社會學、哲學到天文學、量子物理、相對論,甚至跨域到心理學、動物實驗與演化論,當然,談的最多的還是台灣的高等教育。

 

在這每週一次的漫步與漫談中,我和周平激盪出許多的寫作構想與行動計畫。例如兩個人常常不約而同地在媒體與報章雜誌上,發表各種對台灣高等教育的看法,便是受惠於這每週一次的校園漫步與漫談。其中最特殊的是,2016年兩個人決定騎摩托車環島,為台灣的高教與醫療請命。在那次的環島過程中,我們接受許多廣播電台的訪問,也感謝許多報社記者朋友的報導,更高興的是認識了許多在地關心台灣教育與醫療的同好。甚至,我們途經台北時,還在教育部門前召開記者會,提出「高教公共化」、「終結私大門神」、「兼任教師納入勞基法」、「全面抵制集點式教師評鑑」、「終止大學血汗勞動」、「學生助理納入勞健保」及「落實學生自主學習」等七項訴求。如今回顧看來,竟已有兩項訴求得以實現(兼任教師納入勞基法及學生助理納入勞健保),也算為台灣高等教育略盡棉薄之力了。

 

如今,第六個教師評鑑不合格的年度即將開展,兩個人在校園裡的漫步依然持續進行。對我而言,這些年來與周教授的漫步與漫談,就像是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 1770-1827)《悲愴奏鳴曲》(Sonata Pathétique)中以沈思漫步而著名的第二樂章降A大調〈如歌的慢板〉(Adagio cantabile)一樣。漫步之初,兩個人偏重於沈思與冥想,企期於迸發智慧的對話;但慢慢地,兩個人又進入了另一層次,似乎就無言地沈浸在漫步中飽覽校園風光之趣;最後,我們從漫步的途徑中生出憂傷的情懷,對台灣的高等教育萌生同理同感的憂思。但這樣的沈鬱,並不會阻滯我們的腳步,因為在第二樂章〈如歌的慢板〉之後,緊接而來的,便是第三樂章c小調〈快板的迴旋曲〉(Rondo: allegro),我們將此沈鬱之思慢慢累積起來,再一點一滴地轉化成創作的繆思,讓它在即將到來的第三樂章中躍然而出。

 

這樣的景像不就是古希臘柏拉圖(Plato, 427-347 B.C.)的「雅典學園」(The School of Athens)及亞里士多德(Aristotle, 384-322 B.C.)的「逍遙學派」(Peripatetic school)所標舉的理想大學氛圍──無目的性的漫步與漫談嗎!?

 

未來,即便周教授與我都不在大學執教了,但我仍衷心地期盼:這樣「如歌般的慢板」的漫步與漫談,永遠不會在台灣的大學校園裡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