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平（高教工會理事長，、南華大學應用社會學系副教授）
原文與圖取自：獨立評論
去年底，南華大學越南境外專班學生於南投日月行館超時打工、備受主管欺凌，向校方求援，卻求助無門。
這群學生在沒有被充分告知的情況下，以為自己是在實習，若表現不佳將無法順利畢業，因而不敢反抗不合理的工作條件。但事實上，這是南華大學校方國際處媒合學生到企業進行的課外打工，工時不但超過境外生法定每週20小時的上限兩倍以上，而且超過40小時的部分還沒有加班費，並常遭到經理責罵。當學生向校方訴苦並尋求協助時，國際處主管反倒斥責學生，應該珍惜得來不易的工作機會。
該境外專班班導師得知學生的困境，隨即與該班所屬的旅遊系主任、國際長、教務長、校長和兩位副校長親自說明、尋求協助，並將詳細始末寫成簽呈，希望校方能立即終止與企業方的合作協議，協助學生脫離苦海。遺憾的是，學校始終未正視此事的嚴重性，及至媒體揭露後，學校才驚覺事態嚴重，而快速接回這批已經從事血汗勞動3個多月的越南學生。
對此，教育部特別成立專案小組到校訪視。儘管在訪視前，校方國際處行政人員特別對越南學生面授機宜、沙盤推演，教導她們該如何回答問題，但由於客觀的事實太過明顯，訪視委員仍做出超時打工且排課異常的決議，高教司也正式裁決學校是知情卻未援助，有監督不周、疏於輔導之實，要求南華大學停招境外生一年、提出改善報告，並懲處失職人員。
然而，這個故事只是本文關切問題的緣起。對於教育部要求南華大學停招境外生一年、並提出改善報告，是否符合罪罰比例，本文暫且存而不論。但教育部緊接著宣示，將於本學期對南華大學進行教學品質查核一事，本文認為其正當性、合法性大有問題。此外，校方一級主管為了因應山雨欲來的教育部教學品質查核，衍生出更為離譜的違法侵權問題，值得我們仔細檢視，細究台灣高教和高教主管機關長期以來積重難返、治絲益棼的亂象。
教育部有權干涉大學的教學嗎？
教育部對大學進行教學品質查核，是否有法源依據呢？根據高教司的說法，他們所根據的是教育部所頒定的《專科以上學校維護學生受教權益應行注意事項》。顯然這是教育部部頒的行政命令，位階勢必低於法律、《憲法》。如果行政命令與法律或《憲法》牴觸時，就會失去合法性和正當性。
接下來，我們就來檢視一下，教育部以教學品質查核介入大學的課程規劃、授課方式、抵免方式、教師與課程之專業資格、學生學習方式及場域，甚至還派員到大學教學現場查堂，是否與《大學法》第一條有關學術自由與大學自治的原則有所牴觸呢？《大學法》中有關學術自由和大學自治的精神，有沒有《憲法》的法源依據呢？答案是，有。
讓我們來看一下大法官在釋字第380號解釋文中提出的見解：
按學術自由與教育之發展具有密切關係，就其發展之過程而言，免於國家權力干預之學術自由，首先表現於研究之自由與教學之自由，其保障範圍並應延伸至其他重要學術活動，舉凡與探討學問，發現真理有關者，諸如研究動機之形成，計畫之提出，研究人員之組成，預算之籌措分配，研究成果之發表，非但應受保障並得分享社會資源之供應。研究以外屬於教學與學習範疇之事項，諸如課程設計、科目訂定、講授內容、學力評定、考試規則、學生選擇科系與課程之自由，以及學生自治等亦在保障之列。
解釋文中又提到：
大學課程之自主，既與教學、學習自由相關，屬學術之重要事項，自為憲法上學術自由制度性保障之範圍。大學課程之訂定與安排，應由各大學依據大學自治與學術責任原則處理之。
從法律位階來看，《大學法》第1條明訂：「大學應受學術自由之保障，並在法律規定範圍內，享有自治權。」第28條也稱：「大學學生修讀本校或他校輔系、雙主修、學程、跨校選修課程、保留入學資格、轉學、轉系（組）所、轉學程、休學、退學、開除學籍、成績考核、學分抵免與暑期修課、國外學歷之採認、服兵役與出國有關學籍處理、雙重學籍及其他與學籍有關事項，由大學列入學則，報教育部備查。」
請注意，這些項目只要事後報教育部「備查」即可，不須教育部「核淮」，因這屬於大學自治的範疇。由此可見，大學內部的教師的教學方式、課程規劃、學習考核等，教育部是不能介入的。
綜合上述可以得見，教育部依據《專科以上學校維護學生受教權益應行注意事項》對大學所進行的教學品質查核，顯然是侵害了《憲法》和大學法所保障的講學自由、學術自由和大學自治。更糟的是，這樣的違法侵權所進行的查核，還可以做為大學減招、扣獎補助款的依據。這不但違憲違法，更有行政獨裁的風險。
無可諱言，在教育部所設定各項競爭型獎補助款所引發的高教惡性競爭環境下，南華大學為了搶補助款而不擇手段地衝高各項量化關鍵績效指標，寧濫勿缺地廣招境外生，甚至鋌而走險，利用仲介和各種巧立名目的手段搶得大量學生。長此以往得過且過，夜路走多了，總是會遇到鬼的。
但，無論如何，教育部對於行政單位疏失的懲處，卻不該違反比例原則，而波及無辜師生，置他們的講學自由和受教權於不顧。此外，在民主法治社會，行政主管機關應該謹守法律保留原則、限縮自己的權力行使，以免造成濫權現象。換言之，教學品質查核所依據的《專科以上學校維護學生受教權益應行注意事項》之行使，必須非常節制，不能無限上綱到違憲、違法的地步。
教育部做為大學的主管機關之角色界定是「……大學應受國家監督之意旨，惟教育主管機關依法行使其行政監督權之際，應避免涉入前述受學術自由保障之事項。」對此，教育部官員是否念茲在茲呢？筆者奉勸教育部官員，立即停止違法侵權的教學品質查核行動，因為用非法手段懲處大學的非法，完全沒有合法性和正當性。至於大學確實存在的違失，教育部所進行的懲處和查核務必謹慎、對當和精準，以免因濫權傷及教學單位的學術自由而落人口實。
大學如何弄巧成拙地回應教學品質查核？
當校方得知教育部將於本學期到校「突襲」進行教學品質查核後，校內行政單位便開始營造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氛圍。甚至還在學期第一天（2月1日）加開了一場臨時行政會議，討論主題就是「教學品質保證與精進方案」，並且特別組成「教學品質保證與精進委員會」。
最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教學品質保證與精進委員會」的副執行長，竟然就是之前因為越南專班弊案而請辭負責的前國際長。由於自己的違法失職而導致後續一連串事件，居然還繼續氣定神閒地擔任校務顧問和教學品保副執行長，甚至繼續負責境外生查核，這豈不令人錯愕？此外，同樣因長期經營越南境外生而引咎辭職的一位副校長，竟也堂而皇之地擔任起境外生品保指標的檢核者，這也真是令人瞠目結舌。
至於學校因應教學品質查核的具體指標，又是如何產生的呢？
前述因越南境外生打工缺失而請辭的副校長出缺後，一位曾經在教育部任職主任秘書、學官兩棲，並兩度出入本校和南台科技大學的雙薪教授，臨危受命接任副校長兼教務長。雖然他曾在教育部位居要津，但面對將被查核的窘境似乎頗為尷尬，由於無法從教育部得知查核項目，只得旁敲側擊的向數個曾經被查核的學校詢問，並且彙整出曾被列出違規的80多項教學品質保證與精進檢核表，在學期一開始就要求雷厲風行的執行所有指標項目。
對全校師生而言，這簡直就是為封鎖學術自由而佈下的天羅地網。自此，教學現場成了全控機構，全景敞視的教室、密不透風的巡堂點名、教材內容登錄等，完全扼殺了前述《憲法》和《大學法》所宣示的學術自由、講學自由和受教權。
引發最大反彈的，就是臨時行政會議通過的「南華大學巡堂實施要點」。該要點所指的巡堂分為經常性、不定期、特定性及專案性巡堂。其中有關上課情形異常查核指標，包括「教師於上課鼓聲響起後5分鐘未到教室授課者視為遲到」、「教師下課鐘聲未響前離開教室視為早退」等多如牛毛的規定。這原本應該屬於教授自主管理的範疇，現在全都交由行政單位透過外控手段管理。他律取代了自律，造成上課師生失去自主性。
最傷害教師工作權的就是，當巡堂被記缺失兩次以上、無法註銷且情節嚴重者，專任教師將被扣減當年度年終獎金三分之一，並送三級教師評審委員會審議；兼任教師則送教師評審委員會，做為是否停聘或不續聘的重要依據。
除了巡堂要點外，該臨時行政會議還同時通過「南華大學109學年度第2學期專案性巡堂實施方案」、「南華大學教學品質確保機制」、「南華大學教學品質保證與精進委員會設置辦法」、「南華大學教學品質保證與精進檢核作業要點」、「南華大學109學年度第2學期教學品質保證與精進方案」、「南華大學遠距教學課程學習品質管控機制」等多項校內法規。一場臨時行政會議，竟然可以做出那麼多侵犯教師工作權和學生受教權的決議，並且凌駕於教評會、課程會議和校務會議之上，甚至也牴觸了《大學法》和《憲法》所捍衛的學術自由和講學自由。這不叫違法濫權，什麼才是違法濫權？
在沒有正式收到教育部有關南華大學教學品質查核的檢核項目前，一個因為越南專班弊案而應負起責任的行政團隊，不但不思己過，反倒利用教育部尚未定案的查核，來加強對教師和學生的控管力道，儼然是做賊的喊捉賊，將自身罪責轉嫁給了全校師生。
等查核完畢，教學正常化就可以恢復正常？
儘管這樣的行為對教師和學生造成極大的干擾，但更糟糕的是，為了掩飾過去的缺失，校方開始動員全校各行政和教學單位，重新篡改無數有缺失的會議紀錄或修業規定。這無異於將全校教師拖下水，以會議共識決之名而成為共犯，為偽造文書進行背書。更甚者，學生入學時所公告的修業規定或學則，也不乏遭到事後篡改者。對學生而言，學校在入學時所公告的修業規定就是個公開承諾，如今為了避免被查核而擅自修改，是否犯了背信詐欺之罪呢？
臨危受命的副校長兼教務長，在最近與學生會針對教學品質查核進行溝通的場合中曾當眾指出，目前的「教學正常化」是暫時的，等教育部查核完畢之後，就會「恢復正常」了。我沒有聽錯吧？到底他們心目中真正的「教學正常化」所指為何？
諷刺的是，教育部針對教學品質查核的函件，已於3月5日正式通知。來函指定查核系所包括文化創意事業管理學系、企業管理學系、旅遊管理學系、財務金融學系、國際企業學士學位學程、運動與健康促進學士學位學程，以及外籍生較多的永續綠色科技碩士學位學程、資訊工程學系、民族音樂學系碩士班。
如果此消息屬實，那麼學校近一個多月來雷厲風行的「配合教育部查核，全面教學正常化」動作，完全預測失準、徒勞無功。或者，學校根本就是以教育部查核之名，行全面掌控師生的行政擴權之實呢？
教育部以違憲的《專科以上學校維護學生受教權益應行注意事項》進行教學品質查核，學校以沒有合法性的臨時行政會議通過的「教學品質保證與精進方案」對全校師生進行毛細孔般的監控。上下交相賊，莫此為甚。學術自由、大學自治成了台灣高教的海市蜃樓。
對了，本校的校長、副校長等人，不都是前教育部官員或軍公教退休再任的雙薪門神嗎？所以，教育部官員應該會念舊情，不會來玩真的吧！很快，一切都將船過水無痕。讓我們繼續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