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適任的留日雙博士?從學院到文創之路的轉換

(編按:本文為一位評鑑制度的受迫害者之實際境遇,由高教工會理事長戴伯芬老師進行訪談,經當事人同意之後發表。)高雄苓雅區一座舊商辦大樓的二樓,一位五十歲的教授正開始他的新事業。空盪的五十坪辦公室剛完成整修油漆,辦公桌椅尚未完全就緒,諾大的空間卻僅有曹老師一個人,暑假聘的工讀生開學了,所以現在是一人公司。為了迎接客人的到來,他特別穿上深色西裝、打上鮮黃色的領帶,看來比較像是即將在學術場合發表演的講者,很難想像幾天前他才和工人一起動手裝修完這個辦公室。
 
初次見面,我們的到來讓他很高興,招呼我們坐下。望著L型落地貨架上整整兩大排的書,中文、日文都有,真正的商品反倒很少,只有一些茶葉、一兩樣陶瓷,看來不像商品樣本,反倒像是書架上的擺飾。桌上的傳真電話機響了,提醒我這真的不再是校園研究室了,而是一家公司辦公室。
 
無心插柳的學術之路
 
曹老師是高雄旗山人,1951年出生。父親也曾當過老師,但是因為家大有六個小孩,且當時薪俸微薄,所以由教轉為商兼務農,經營萬山YAMAHY機車。曹老師高中畢業沒有考上大學,在高屏地區賣了兩年機車、服完兵役之後,考進入文化大學史學系就讀。「來來來臺大、去去去美國」,當時那種升學主義的氛圍,所有人都認為取得學歷才有辦法成功,所以他也跟著擠大學窄門。隨後家中機車事業被日本企業併購,家道中落,大學第二年的生活開始陷入經濟困境,他以半工半讀,到醫院值大夜班,擔任行政與醫務助理的工作,辛苦完成大學學業。
 
大學畢業後,原來打算去日本念製菓學校,就是培訓日式與西式糕餅點心師傅的學校,計畫畢業後回臺開班授徒,開個咖啡點心店。沒想到在一年的日語課程之後,卻連考上了日本幾個國立大學,而當時所有的老師都建議他繼續念研究所深造。由於新潟大學提供宿舍與獎學金,經濟因素讓他放棄了東京的大學,轉到靠日本海的雪國新潟去讀書。除了醫學院之外,他應該是臺灣第一個去該校就讀的社會科學領域的學生。由於經濟壓力,他仍是半工半讀地辛苦在日本完成法律學碩士學位。為了繼續完成學業,在日本道路公司任職一年,再回去攻讀學位,最後取得社會科學博士,專攻臺日政府的比較。前後在日本待了八年的時間,從一位年輕留學生步入中年的新科博士。
 
論文寫作的最後一年來回臺灣日本之間,自1995年即開始在文化、空大、東吳等校兼課,教授日文、比較政治、日本政府與政治等。拿到學位回國之後有機會到國安會與大學就職。但當時年紀較且輕擁有政治理想的他,在總統府的國安會與大學之間,他選擇放棄進入學院的工作,想在國安會有一番作為。
 
2000年王廣亞校長在苗栗後龍設立育達技術學院,找他一起創立外語學院,也成為日語系主任。之後與育達的辦校理念不合,受聘到開南管理學院,主要在通識中心任教,又兼應用外語系主任以及研發長。一年後,高雄文藻外語專科學校,因升格學院增設二技與四技,找他回高雄擔任日文系系主任。然而,剛升格的文藻日文系,有專科、有二技、有四技,還有夜間部,為讓能系務順暢,住在學校宿舍,每天六點多出門到晚上十點多才宿舍。經過一年之後身體都操壞了,即使身在高雄,都忙到一年回家沒幾次。因此,2003年再度受開南大學郭石吉董事長的邀請,回到到開南大學任教於公共事務管理學系。就此在開南服務,直至2011年被迫離開為止。
 
2005年,由於研究的興趣,曹老師利用小三通可快速往返之便,再度赴廈門大學攻讀文學博士,以「高頻常用漢字對日華語教材之試編與分析」為主題,針對日漢語教學,提出一套因地制宜、以漢字與漢詞為槓桿工具,期發揮漢字詞正遷移作用的漢語教學新途徑,再度拿到第二個博士,也成為少數跨文學與社會科學的雙博士。
 
校園成為血汗工廠
 
從2000年到2011年,臺灣的大學「從雲端摔落到地獄」,大學教授剛開始是被禮聘進入大學,是受到尊敬的,不論是在學校或在外面都受到尊敬,甚至是受到學生的崇拜,但現在卻變成「付錢的是老大,教授變成高學歷的勞工」。過去的董事會成員與校長對於大學教師是尊重的,但現在學校董事長認為老師也只不過是員工,甚至曾經公開辱罵有超鐘點的老師,「認為他們與妓女有什麼不一樣?」曹老師歎了一口氣,「當眾,所有的教師都感到…. 」。學校不但對教師如此,對於行政人員更像在換拖鞋,當老師的還可以據理力爭,「我們有知識與能力對抗,但是行政人員比教師更淒慘幾十倍。」學校的老師除了要承擔教學、研究、行政與服務之外,還要兼「專業經理人」,負責學校創新或產學合作等,如學校招生、餐廳或老人長青照護、健康中心,負責相關的營收業務。
 
曹老師認為大量開放大學是當前高教環境惡化的主因。「學校如果沒有創造更大的利潤,沒有收到更多的學生,如何存活下去?」是私校經營者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大學以辦舞會、樣板式的高額獎學金來吸引學生,完全違背辦學的理念,是學校避開投資研究與厚實教學的障眼法。此外,學校對於教師的教學不斷過度地干預,如規定當率、執行二次退選等,而且要求學校教師簽訂切結書,要求教師主動放棄所有的權益,不准有任何申訴的舉動。開南大學更自2004年行政會議通過升等評鑑條款,2006年才納入教師聘約,對於教師的要求有三年評鑑條款及六年升等條款。三年條款是要求教師在三年之內每年都要有論文發表,六年條款是要求助理教授與副教授都需要在六年內完成升等程序。
 
但是校方對於升等評鑑論文的條件與論文認定標準卻一直在變動中,他過去的研究以冷戰後日本政黨政治的發展為主題,多半以中文與日文發表論文,但寫了三、四十篇的報告與論文都不計入校方認可,讓他在2010年的三年評鑑與2012年的六年升等兩次通過不續聘。2010年5月系校方指示系主任召開系教評會,欲以未符合校方三年條款通過他的不續聘案,後來他據理力爭,第二次審查結果是通過續聘的,後來在院又是先過、後不過,到校教評會卻以送審論文「人文社會科學院審查為『無法判定,請校教評會審議』」,欲通過不續聘案,然而歷經數度拉鋸的結果仍是續聘。即使好不容易通過三年條款,獲得續聘,但接下來仍須面對六年條款,然而曹老師拒絕提出升等,因為看到另一位同系所老師升等過程的艱熬,「外審都通過了,院要再次評分與審定,第一次通過,再開一次會變成不通過,又被打回來,過程之痛苦折磨….」,讓他決定直接放棄升等申請。
 
學校一直利用兩套標準在進行評鑑升等的審查,對於乖乖聽話,願意接受校方勞動條件的教師有一套審查與延聘方式,對於不聽話的教師動則祭出三年或六年條款予以停聘。學校會甚至在教師升等流程仍在教育部審查時,就將教師以升等未過而停聘。對於片面通過不續聘的教師,則逕行停止其授課、薪資以及健保與公保等相關福利的給付。校方經營層為了規避資遣費、退休金,老師變成最沒有工作保障,以六年為期,不斷壓榨教師的勞動力,私校教師現在的處境比勞工還不如,資遣沒有資遣費,還被冠上不適任的惡名,同時還停止了健保以及公保等權益。
 
在學校時並未決定要離開學校,而是要與學校繼續作戰。我曾經和院長溝通「如果老師人數真的太多就協議資遣,不需要將老師都污名化。」學術界的生存競爭卻如同生物界一樣原始而無情,然而並不是每位教師像曹老師一樣都有反抗的風骨,甚至可以有撫袖離去的勇氣。「我們每天都孜孜不倦地進行教學與研究,又不是犯了殺人、性騷擾的罪犯,卻被冠上『不適任』。錢、生命可以不要,當老師要的是尊嚴!學校用這樣的方式,我們一定會對抗到底。」曹老師循申評會提出申訴,經過了兩年多的申訴、訴願以及司法訴訟,質疑校方的不合理聘約以及升等評鑑審查等問題。「我還在學術圈時沒有想要離開學術圈,一定要戰到最後。」這些努力也增加了校方不續聘其他教師的壓力,暫時稍稍緩和了勞資之間的衝突。一直到2010年,校方正式以六年升等條款未過而正式不予續聘。五十歲留日雙博士的大學教授收到了一張停聘通知,正式結束了長達十七年的教學生涯。
 
臺灣淪為美國學術殖民地
 
大學老師進行研究的目的是為了教學,但是現在卻以研究論文來匡住老師,大家耗費心力,只是為了滿足美式論文的要求。SSCI的研究是以美國思維下的英文論文產出,對於留學日本的學者而言,英文論文是一個難過的門檻。但問題在於在台灣做公共行政研究,為什麼要去投美國期刊?美國期刊又為什麼要接受台灣的經驗研究?「以SSCI的論文產出來評鑑我們是不是人才,讓臺灣連在學術上淪為美國的殖民地。」SSCI只是一個指標而已,是臺灣的整個思維都美國化,臺灣失去了自主創新能力,也讓美國以外的研究人才萎縮乃至消失。
 
日本是最好的例子,原來是衰退五年、十年、十五年到二十年,現在看來是長期衰退,積弱不振的日本原來以「第二次黑船到來」式的衝擊,重新再向歐美學習,結果更慘。臺灣一直在步日本的後塵,少子化、對大企業的補助,忽略了臺灣中小企業的動能,最後終於失去自己的創新動力。溫文儒雅的曹老師道出自己深切的憂心,沒有用任何情緒用語,也不會口出惡言地攻擊。
 
展望文創產業
 
與校方對抗的一千多個日子以來,時而要面對升等翻案的欣喜,時而要面對法院可能敗訴的頹喪,最糟時還曾經想過要自殺,但是決定退出校園之後,一連串的悲喜心酸都已經像是煙消雲散了。
 
望著貨架上的商品,曹老師目前將心力投注在文創商品,希望將高雄在地好的商品,像是魚鬆、魚脯、茶葉等,從原來市場的通路,以透過實體與網路雙軌行銷到中國大陸與日本。目前規劃的主要商品是從茶葉以及食品加工業,後續則將續推文創商品與藝文活動,公司才剛通過立案,一切有待重新開始。
 
在炙熱的南臺灣夏末,彷彿又看到了那個初到北國雪地,踏著新雪尋找貍貓身影的臺灣年輕人,浴火重生,再次面對生命中未知的新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