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快報第315期】大學校長接受教師的評鑑此其時

作者:謝青龍(高教工會大雄分部召集人,南華大學通識中心專任教授)

原文與圖取自:風傳媒

 

日前華梵大學新任校長林從一教授的一篇臉書貼文在網路上瘋傳,內容是關於現在各大學行之有年的「教學滿意度調查」,這是每學期期末針對大學裡的每一門課程,讓修課的學生上網填寫的問卷調查,目的就在於讓開課的教授能透過學生的意見反應,而了解自己的上課方式與內容是否符合學生的期待。

 

一份再普通不過的問卷調查,為什麼會引起今年(2021)8月甫上任的林從一的關切呢?又為什麼林從一的一篇臉書貼文會引起教育界的一片嘩然?

 

華梵大學校長對「教學滿意度調查」的看法

林從一到底說了什麼?原來是林從一接任之初便「微服私訪」華梵大學的所有單位,到了教務處時他突然對教務同仁問了一句:「學校教務單位,有沒有現行法律、法規和行政命令要求教師必須接受學生教學滿意度調查?有沒有現行國家法律、法規和行政命令要求教師基本績效評量和升等必須納入學生教學滿意度調查結果?」

 

教務單位調查後回報說:「沒有。」

 

林從一接著又問:「那我們華梵將教師基本績效評量及升等,與學生教學滿意度調查掛勾的理由和原因是?」

 

這時教務同仁也不是很清楚地就「推論」出一些可能原因,包括來自多年前教育部教卓計畫要求或現在大學深耕計畫……等。

 

林從一聽到這個「答案」後,才慢慢說出他對「教學滿意度調查」的看法,他說:「課程品質高不高,老師教得好不好,是制度、學校、系所、教師與學生共同決定的,由學生課後滿意度單方面決定並不科學;而且,師生關係不是服務員與顧客的關係,讓學生以滿意度調查的方式評價老師,既不尊重老師,也不符合華梵的師生倫理模式。」

 

看到這裡,連筆者都不禁想對林從一起立致敬。在這個一切以生存為目標的惡性競爭年代裡,少有的深具人文素養的校長,其見識與眼光果然非常人能比。

 

一個「教學滿意度調查」的機制,可以看出一所大學、一位大學校長的辦學格局,就讓筆者試析之。

 

 

原來是純就教學意見的師生交流

教學滿意度調查」的本意,係希望透過學生在修課學期中或學期末的問卷,提出對課程的教學意見,以提供給開課教授作為上課內容或教學方法的改善參考。在過去,這份問卷的結果只有開課教授自己看得到,而且也沒有強迫學生非填寫不可,既出於學生自願填寫且無關學生的修課成績或教師評鑑的考核,純就教學意見的師生交流。

 

但是,不知從何時開始(或許就像華梵教務同仁所說的,是從教學卓越計畫開始的吧),逐漸地每一所大學都把這份原本作為教學意見交流的問卷,當成了學校的辦學績效(KPI)之一,非得要求學生100%的填答率不可,有些學校甚至將填寫問卷和選課制度綁在一起,即不填問卷的學生就無法選課,而且還把這份問卷調查的評分列入教師評鑑的考核項目,甚至有些學校還規定教師的教學滿意度調查未達3.8分(滿分5分)者須接受從講習、輔導、減課、扣薪到不續聘的各種懲處。如此一來,意見交流的美意變相成為師生共同的夢魘。

 

或許,「大學教授是否應該接受學生的評鑑或評分?」這是一個兩難的議題:有人說大學教授受到教師法保障,但常常有一些不適任的教授卻在課堂上誤人子弟甚至是歧視、霸凌、或性騷擾學生,若沒有學生的教學意見調查,如何得知教授在學生心目中的評價?或教師又如何能藉此來改進自己的教學內容和方法?

 

但另一派人士認為,大學教授地位尊崇,不該由學生來評價教師的教學內容和方法,而且若任由學生作為評價教師的重要指標(諸如可以作為評鑑教師、減薪或不續聘的依據時),勢必會帶動一股教師在課堂上討好學生的風氣,對真正的大學教育反而是不利的影響。

 

有如體檢時偽造自己的健康數據

比起那些一味看數字績效來辦學的大學校長,林從一的確看到了這個兩難,他既不主張用學生來評鑑老師,但也不認為老師就可以完全不顧慮學生的意見。正是對此兩難的深刻體會,才會讓林從一的這篇臉書貼文贏得這麼多的讚賞,這非得具備厚實的人文素養而不可得的。

 

其實對於評鑑這件事,應該已經是台灣高等教育學界共同的痛處了,從上述學生對授課老師的「教學滿意度調查」、到大學行政管理階層對教授的「教師評鑑」、教育部對大學的「校務評鑑」及「系所評鑑」,無一不是近20年高等教育的亂象與紛爭之源。

 

或許有人會問:難道不該評鑑嗎?如果沒有評鑑,那我們如何知道辦學的成效?如同身體健康檢查一樣,每年定期的體檢,不就是為了找出身體哪裡出了狀況,然後才能對症治療。

 

話說的不錯,如果評鑑真的如同體檢一樣,可以為台灣高教把脈,找出教育政策的盲點、學術研究的弊端、教學方法的不足等問題,或許評鑑還真的有存在的價值。

 

可是,台灣高教的各類評鑑雖說是仿照體檢之法以冀健康之效,但是,聰明如讀者,您可曾看過有人到醫院體檢時會偽造自己的健康數據嗎?台灣高教評鑑這些年來實施的結果,根本就是一整套虛偽造假的表面工夫,這才是為學術界所嚴重詬病的地方啊!

原因到底出在哪裡?學界不少有識之士早就指出,問題就出在所有評鑑制度背後都綁著一套獎懲規範,才演變成今日隱惡揚善式的虛假評鑑結果。對此,筆者深表贊同。

 

不過,除此之外,筆者發現有個評鑑環節一直被忽略了,或許這也是評鑑崩壞的原因之一。那就是:整套評鑑制度的設計,除本文一開始所說的「教學滿意度調查」是學生對教師的評鑑之外,其餘全部都是由上而下的單向式評鑑。

 

例如教育部對各大學的校務評鑑和系所評鑑、各大學行政管理階層對教授的教師評鑑,但卻沒有教師對大學校長及其行政主管的評鑑,當然,也沒有各大學對教育部的評鑑了。

 

變成逢迎拍馬的虛假文化

如同林從一所言,評鑑的目的在於交流、觀摩和溝通(所以他主張在華梵大學推動以教學觀摩代替滿意度調查)。那麼,如果評鑑只有上對下的單一方向時,當然就極容易變成逢迎拍馬的虛假文化了。

 

所以,台灣高等教育的評鑑制度,一直欠缺了一個重要的環節,那就是:沒有大學師生對行政主管和校長的評鑑(如果可能的話,筆者認為各大學也應發起對教育部的評鑑),而且,這極可能才是評鑑制度一直未能完善的主因,因為這套評鑑制度根本缺乏雙向溝通甚至制衡的效能。

 

以近期在中原大學發生的一起教師不當解聘案為例。2020年初中原大學片面解聘一位教師,依照《教師法》規定「編制內」教師解聘必須報部核准,中原大學卻聲稱該位教師為短期約聘非編制內,故不須報教育部即可解聘。

 

但是,該位教師提供自己的公保身分(編制內教師屬於公保,短聘教師是屬於勞保)向教育部投訴後,卻遲遲未獲教育部回覆。一直等到這事引發教師工會和立法委員的關注後,教育部一度還以中原大學的解聘公文來誤導工會和立委,反駁該師是編制內教師的事實。

 

幸好鄭運鵬立委辦公室鍥而不捨地追查到中原大學每年填報的「專、兼任教師明細表」,內容明列該師為編制內專任教師,這才得到教育部正面回覆承認該師的編制內身分。

 

教育部這台老朽的政府機器

顯然,中原大學不當解聘編制內教師,依〈教師待遇條例〉當處罰鍰,可是教育部對此事竟然又拖了近1年(中原大學對該師提告,利用司法程序刻意拖延)才開出第1張罰單,且因中原大學完全不理會教育部罰則,後又追罰2張罰單,至今已累計3次。

 

事實上,中原大學對編制內教師的不當解聘,這已非單一事件了,另有兩起教師也是被中原大學用極其薄弱的理由報部解聘,過程中教育部覺察證據牽強而要求中原大學補件,但中原大學卻遲遲交不出有力的證明文件,而讓這2起解聘案延宕4、5年。

 

更可惡的是,在這4、5年期間,中原大學以解聘程序已啟動(雖然教育尚未核准),就擅自停止這兩位老師的排課且不發給薪資,造成嚴重的欠薪案。

 

同樣地,工會一直要求教育部處理,但程序總是那麼漫長且消極,最後還是立法委員出面協調,教育部才願意依法開罰中原大學。有趣的是,在這接二連三的違法案例中,不論教育部如何裁罰,中原大學一直都採取不配合的態度,直到近期才因教育部要求撤換校長而稍有讓步的跡象。

 

上述中原大學這3起案例,中原大學曲解法規、誤導教育部以達不當解聘教師的手段,固然可惡,但教育部的顢頇與尸位素餐,更令人不可解。若不是教師工會的高度關注和立法委員鍥而不捨追查,這3位老師的工作權益真的很容易就被犧牲掉了。

 

對此,筆者不禁想:是不是還有多不知名的老師,在這整個不合理的教育體制裡,被犧牲而未得伸張?再深一層去思索:到底是誰賦予各大學的行政單位這麼大的權力,來玩弄大學自治?教育部這台老朽的政府機器,到底還能不能維持台灣高等教育的正常運作?

 

原因?當然就是因為它們都是「有權而無責」的封閉官僚體系啊。

 

早在2018年,台灣高等教育產業工會曾發起過1次校長評鑑,針對東吳、中正和南華三所大學校長進行施政滿意度調查。經由統計結果相互參照與比較後,發現這3所大學的校長都有同樣的3項特性,那就是「迷信數字績效」、「資源分配不公」、「權力獨大」。

 

校長手中完全沒有任何客觀指標或調查

大學內部權力日益集中在行政管理高層手上,校務會議讓位給行政會議、甚至流於形式。政策規章制定、人事聘任與更動、資源的配置,大學校長的權力大幅度擴張,越來越多校長將自己定位為營利企業的執行長。然而,手中權力不斷擴張的大學校長,卻完全沒有任何客觀指標或調查,讓直接處於校長管理權所影響下的校內教職員生集體發聲、表達意見。

 

或許有人會說問:在當前這個一切以求生存為目的而不擇手段的教育環境裡,我們願意犧牲一些自由和權益,只要這個領導者能帶領我們可以活下去。

 

對此,二次大戰德國納粹與希特勒,挾全體德國民眾的期待而崛起,殷鑑不遠就不多說了。筆者就另用民初學者魯迅在《南腔北調集》裡的一段話回應上述的問題:「一個活人,當然是總想活下去的,就是真正老牌的奴隸,也還在打熬著要活下去。然而自己明知道是奴隸,打熬著,並且不平著,掙扎著,一面『意圖』掙脫以至實行掙脫的,即使暫時失敗,還是套上了鐐銬罷,他卻不過是單單的奴隸。如果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讚歎,撫摩,陶醉,那可簡直是萬劫不復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別人永遠安住於這生活。」

 

魯迅的重點在對比「單單的奴隸」與「萬劫不復的奴才」之差異。奴隸雖「套上了鐐銬」,但他還是知道自由的可貴而想「實行掙脫」;但是奴才卻是甘心為奴,他「讚歎、撫摩、陶醉」在奴才的生活裡,且想「使自己和別人永遠安住於這生活」,意味著他還會幫著主人控制奴隸,尤其是那些想要「掙脫」的奴隸。

 

或再有讀者會以本文一開提到的華梵大學校長林從一為例,認為:並不是每一所大學校長都是像中原大學那樣,只要有一位好的校長,我們一樣可以實踐我們的大學理想,何苦非得要用教師與行政的對立與制衡的方式呢?

 

這就回到本文的主張:如果目前各大學的主政者可以無視法規制度的價值,甚至玩弄法規於股掌,那麼,難道我們連由下而上的評鑑制衡力量都沒有了嗎?與其等待明君聖主的救贖或是期待主人的仁慈(畢竟並不是每位大學校長都能像華梵林從一那般深具人文素養),其實我們還是可以為台灣高教的未來做出一點貢獻和改變的。

 

對此,筆者強烈呼籲所有教改團體、工會組織、及關心台灣高教的朋友們:我們是不是應該開始對目前各大學的校長及其行政團隊進行評鑑了?甚至更進一步,我們是否也該對教育部長及其政策進行評鑑了?

 

學生、教師和行政人員的交流有欠缺

行文至此,筆者不禁想提醒所有大學教育的從事人員一個非常基本、但我們卻早已遺忘的觀點,那就是《大學法》第一條:「大學以研究學術,培育人才,提升文化,服務社會,促進國家發展為宗旨。大學應受學術自由之保障,並在法律規定範圍內,享有自治權。」

 

這裡所說的「大學自治」,乃是為了保障學術自由,而且不能違反法律的前提下,所實施的治校理念。它的主體來自構成大學的所有人員,包括學生、教師和行政人員3者,他們本就應該相互交流、溝通,以達成大學教育設立的原始初衷。現在,在這3者之間的交流環節裡,明顯欠缺了學生和教師對行政人員(尤其主掌行政權力的校長)的評鑑這一環,筆者深切地期許台灣高等教育能儘早補足這一環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