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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與照片轉載自2020-08-19 「獨立評論」
周平 / 台灣高教工會副理事長,南華大學應用社會系副教授
過去20多年來的台灣高等教育改革,衍生出許多向下沉淪到令人髮指的亂象,筆者曾針對諸多主題多次為文予以針砭,此不贅述。
簡單而言,20多年來的台灣高等教育奉行新管理主義和新自由主義,為大學佈建了鋪天蓋地的績效指標和商品化價值系統。當這些系統性的力量鑲嵌在台灣這塊土地上時,不但沒有讓傳統華人文化中的一些惡習消失,反而讓它們藉機攀附且增強力道,並衍生出以學閥為核心盤根錯節的權力和利益網絡。
當高等教育被諸多競爭型獎補助、內外部評鑑和市場化原則所挾持時,一方面使得大學必須服膺於量化的關鍵績效指標,遮蔽了大學存在的終極目標和意義探問;另一方面,許多大學為了搶資源、拚績效而不擇手段,運用傳統文化中的虛與委蛇、陽奉陰違、論資排輩、攀緣結黨、諂上傲下、羅致構陷等行事邏輯,遊走於法律和學術倫理邊際,做出無數敗壞學風的惡行劣跡。
對於上述惡行劣跡,本文試圖以親見親聞的第一手觀察來舉其一隅,為這場高教集體沉淪的爛戲做一側記。筆者將以自己所服務的學校為例,來描繪一幕令人歎為觀止、驚愕不已的大學頹廢場景。
在沒有進入具體敘事情節之前,容我嘗試用一段詩人北島的詩句來傳神地映照我所看到的大學場景。那就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當卑鄙者以卑鄙的手段在大學中招搖撞騙、吃香喝辣時,那些不願同流合汙、堅持「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少數高尚者,將面臨各種制度性的打壓和醜陋人性的霸凌,而落入困乏的窘境。
學官兩棲、門神當道的後段私立大學
在教育部主導的競爭型獎補助和各類高教評鑑的結構性壓迫下,許多私立大學為了搶到資源(如教學卓越計畫、高教深耕計畫等)和通過評鑑(如系所評鑑或校務評鑑等)而鑽營旁門左道。其中之最,就是高薪禮聘有影響力的退休政務官或資深學閥,到私校擔任門神的角色。藉此,私立大學得以靠這些「門神」搶得高額的獎補助款,並在各類評鑑中一一過關斬將。
在這方面,本校不但不落人後,甚至變本加厲,除了邀請前教育部次長來本校擔任校長外,還陸陸續續聘入多位政務官和前公私立大學校長,到本校擔任一級主管。有人戲稱,本校等於是退休政務官、大學校長和二春教授的大本營,真是「實至名歸」啊!
這樣的門神陣容,真可謂「軍容壯盛、固若金湯、無堅不摧」。無怪乎,本校這些年來,年年穩拿教學卓越計畫、深耕計畫和其他大大小小的補助、獎項。這群堅強門神團隊所構成的霸權集團(hegemonic bloc),讓本校一直維持評鑑全數通過的戰績。其中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本校校長在身兼中華工程學會(IEET)理事長期間,毫不避嫌地要求本校許多系所接受該機構的評鑑認證。似乎,在他的字典中不存在「利益迴避」這回事。
對於這些年來,雙薪門神所帶來的「功業彪炳和優良事蹟」,本校毫不吝惜地在本校各大建築物的牆面大肆渲染。歡迎讀者諸君前來聆賞,無論您到校園任何角落,您的目光都不可能不被這些口號標語所佔據。
「有大神有保庇」的高等教育
本校不僅門神充斥,這些學閥們大多還隨身攜帶大量的親信團隊,進入本校各個行政單位甚至教學單位擔任主管或教授職務。對此,本校前人事主任曾親口對我抱怨,這些所謂「親信的親信」,也就是「空降部隊」,靠著關係優勢而直接安插至各單位,不但不公平,更大大地打亂了本校原本建立的公平晉升制度。更何況,靠關係而進入各機構的外來職員和教授沒有經過競爭機制篩選,多半專業性不足,容易造成外行領導內行的亂象,也大大地打擊了許多資深教職員工的士氣。
諷刺的是,初到校時,本校校長曾經在我面前慷慨激昂地痛斥前任校長大量使用自己學生、親信。當年的義正詞嚴,對比於今日,其言行不一致的程度真是令人傻眼。
此外,本校校長還曾質疑前任校長利用仲介招收國際生一事不當,但如今,為了衝高國際招生的KPI、爭取教育部更多的獎補助,他直接招募風評不佳的某大學前任校長到本校擔任副校長兼國際長,毫不掩飾地大量運用「非典型手法」廣招國際生,不擇手段大量接收學生簽證有弊的大群外國學生入本校就讀。這些國際生如何可能在國語和英語普遍不合格的情況下,完成課程或論文,而不違法作弊或抄襲?不免啟人疑竇。
曾經的義正詞嚴和如今的投機取巧,實在令人不勝唏噓。令人不解的是,在國際招生弊端叢生、層出不窮的這些年來,教育部為何對本校的弊端視而不見、不發一語呢?只能說,有教育部前長官們擔任大學門神,真的很「保庇」。
本校校長和其親信所構成的團隊不但爭取到大量的獎補助款和通過各類評鑑,在行政業務上,也常常可以透過過去在教育部中的部屬來打通關節,比別的學校有更大的空間來喬事情。筆者在擔任國際長時,就曾親見本校校長親自打電話給教育部的前屬下,命他加快速度完成一項本校急於申請的業務。當時筆者對此濫用昔日官威對前屬下頤指氣使的行徑深惡痛絕,當下就決定一定要擺脫我一直以來深惡痛絕的官僚歪風。
大量安插親信或「親信的親信」,嚴重地傷害了行政單位的升遷倫理和教學單位維持師資品質的機制。諷刺的是,本校依然處心積慮地砸大錢,對外經營本校各方面皆向上提升的形象,甚至還透過特殊管道,獲得有力人士協助奪得「國家品質獎」。蔡英文總統在親自頒獎給本校校長時,恐怕也無從得見那光鮮亮麗的華服內部,盡是酸腐的棉絮吧!
累死基層的競爭型計畫
私立大學聘請門神,在這個靠關係走後門的教育場域中,是有效的。從各類廣告文宣和校園中的口號標語中不難得知,本校獲得許多教學卓越計畫、深耕計畫和其他類型獎補助。對校長和一級主管而言,這是值得炫耀的業績,然而對基層行政人員和教師而言,這卻是個災難。
怎麼說呢?為了爭取到資源,在提計畫時,本校高層就壓迫各基層單位主管和助理,負責編織大量不切實際的美麗辭藻,並對各計畫項目訂定出難以落實的關鍵績效指標。
在獲得計畫後,這些當初「打腫臉衝胖子」的浮誇指標,造就了各行政和教學單位的過動現象。為了執行多如牛毛的計畫和核銷龐大的經費,原本寧靜的校園突然變得熱鬧非凡、師生疲於奔命。每個單位都殫精竭慮、挖空心思地在規劃活動、邀校外人士演講、動員學生犧牲正課、增加活動出席率,甚至虛構佐證資料。
這樣的過動,嚴重干擾正常教學和行政單位的基本業務。基層工作人員一方面要兼顧本務,還要額外(或優先)執行沒完沒了、如無底洞般的計畫成果報告。不少工作人員要不是積勞成疾,就是經不起摧殘而紛紛離職求去。
說到本校勞動條件惡劣的基層職員,我不免要提提一個殘酷的校內階級兩極化現象。為爭取搶教育部獎補助而大量聘請的門神由於薪資高,耗去不少人事成本,板塊擠壓下,學校毫不遲疑地選擇拿最弱勢者開刀。校內行政與教學單位的基層職員,大多是專案、約聘等非典型雇用,但他們儘管為工作憂心勞神、做牛做馬,但不僅薪資極低,更沒有勞動穩定性,隨時都可能面臨被解雇的風險。許多人為了保住飯碗,對於不合理的血汗勞動敢怒不敢言,再不就是迅速離職,造成基層人事極嚴重的高流動性。對比於高層主管,底層的惡劣勞動條件和尊嚴,讓我們看到校園內貧富差距遠大於社會平均值的亂象。
不僅勞動條件惡劣,基層工作人員的健康狀況也顯著惡化。這7年來,不但筆者本人在擔任一級主管任內病情惡化至成為重大傷病患者,筆者的摯友也因5年內換了5個主管職,最後罹患癌症,1年半後往生。連本校加保團體保險的保險公司,都因不堪大量理賠負擔而與本校解約。
走筆至此,筆者猛然想起大約7年前,筆者曾在一場宴席中與一位雲林科技大學教授同桌。他提醒我,即將到本校擔任校長的教育部次長曾經是雲科大校長,在擔任校長期間的績效主義作為,造成許多人身體出狀況。當時我對這番提醒不以為意,如今想來,不禁冷汗直流。
卑鄙者如何暢行無阻?
在親信團隊從上到下的強力行政監督之下,本校教學單位完全失去了學術專業和教學的自主性。整個校園的最高目標,不是研究、教學和學習,而是各項計畫的執行率和達成率(包括參與人數、活動次數和成長率等)。在主管的威逼利誘之下,許多基層執行者不得不鋌而走險,要不「擴大解釋」負責項目的執行成效,再不就是集體共謀製造假簽名和假單據,權充計畫相關成果。
上下交相賊的行為,實質上當然是來自主管的縱容或主使,但一旦受到造假的質疑,他們肯定會裝無辜,把造假的責任歸咎於基層人員。筆者曾經親自在校長室對於執行成果資料造假一事提出質疑,在座的校長和副校長們完全發揮「不沾鍋」功力,一臉無辜地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再一本正經地宣示自己反對造假。這種虛偽的大言不慚,筆者也真是大開眼界了。
私立大學搶資源和搶學生的生存之戰,造就了許多卑鄙者靠卑鄙的手段招搖撞騙。而這些卑鄙的手段,堅持高尚的知識分子是嗤之以鼻、深惡痛絕的。但在各種制度性獎懲機制的全控監視下,大學教師不是同流合污,就是默不吭聲,相較之下,始終如一的高尚者如鳳毛麟角般屈指可數
除了本校校長之外,筆者也有機會近距離觀察一些雙薪教授的惡行劣跡,以下就略舉二、三事以為佐證。
本校校長所晉用的許多雙薪教授中,有多位曾擔任過教育部或其他部會的主任秘書、司長或副署長。校長善用他們來扮黑臉,以維持自己的清高。為了維持雙手的潔淨,校長非常喜歡重用一些品德操守(包括私德和學術倫理)可議之人,或許是因為他們有瑕疵在身,會用加倍努力弄髒自己的雙手,來報答校長的「知遇」之恩。
其中有兩位前教育部官員,被延聘到本校擔任副校長和處長職務。其中一位負責招生業務的主管,曾多次在公開場合和辦公室內發飆痛罵屬下和教師,該招生單位的職員流動性因此高得驚人。不但如此,他與教學單位的互動關係也極不融洽,許多教師都因為招生中心主管的跋扈而憤怒不已。對此,我多次向本校校長忠告此人之不適任,校長也同意並曾承諾要將他換下來,然而,幾年下來,這位處長依舊我行所素,繼續秀大學中難得一見的下限。
這位主管不但會逼迫校內老師配合招生業務,在校外也經常利用自己曾在教育部任官的餘威,強求許多高中校長幫本校老師安排入班宣導。這不但干擾高中正常教學,對本校招生根本就是反效果。
不但如此,本校還動用大量經費交託給招生中心,用各種手段對各類媒體和高中進行置入性行銷、送獎品、辦餐會等。這些行不由徑的招生旁門左道,並沒有發揮大多實質效益,卻引來許多系所主管和老師的反彈,甚至有系主任受不了為了招生被迫與高中校長吃飯、交際,憤而請辭。關於招生的各種亂象,筆者曾以三篇「後段私大招生亂象側記」為文做了詳細論述,此不贅述。
另一位在本校擔任副校長的前教育部官員,公開宣稱「這年頭沒有人在談教育理念」,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大張旗鼓地執行量化的關鍵績效指標,作為大學基本面的研究、教學和學習則只能是量化指標的附屬品。
由於他的經營策略就是抓緊量化指標、不問價值預設是否合理,因此造成許多執行者產生「不知為何而戰」的困惑。但這位只在乎成效的主管卻運用高壓的手段逼迫各單位,不管怎樣帳面上的績效數字一定要達標。結果是,本校所產出的結案報告書,有多少是真實的,非常令人懷疑。即便我們對數據的真實性存而不論,若該項目實質上不但無益於教學,反而有害正常教學,達成率百分之百又有何意義?
本校校長除了喜歡找政府退休官員到本校擔任主管外,也廣邀各大學甚至高中退休校長到本校擔任門神,利用他們的人脈和資源,冀圖為本校帶來「好處」。以許多本校老師看在眼裡,雖然知道這些人做了許多不合法和不專業的事情,卻只得睜一眼閉一眼地包容。換言之,許多大學教授的格調已經低到只要學校能生存,即便眼前發生違法或有悖倫理情事,也可以視而不見。
當然也因為大學教師的默不吭聲和包庇縱容,我們也看到這些人越來越得寸進尺、膽大妄為。換言之,在缺乏監督機制又人人自危的情況下,許多一級主管有恃無恐,在績效、金錢、人事、情慾(是的,我沒寫錯)等方面也漸漸產生失序脫軌、違法亂紀之情事。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為什麼他們可以膽大妄為而通行無阻呢?其中一個主要的關鍵因素就是,大家噤若寒蟬、默不吭聲。